昨天在飞机上，我看到某管理咨询公司在航刊上打的广告，宣传帮助企业打造卓越经营管理体系，罗列了一系列“华为派”的管理工具，作为他们的咨询方法和咨询产品，包括战略规划BLM，战略执行DSTE，产品研发IPD，销售管理LTC，供应链管理ISC等等。
我过去不少文章谈过我不太赞成“咨询产品化”的市场趋势，包括阿米巴、OKR、定位等等。咨询公司到处兜售，企业一知半解地购买（参见《咨询“自诊”害处多》《老虎棒子鸡 ｜ 为什么市场上有这么多奇怪的咨询》）。确实，无论是站在咨询公司做生意的角度，或者是站在企业购买服务的角度，“咨询产品化”都更便于买卖方沟通，在语言表述上把复杂问题简单化，降低成交难度——然而我认为这种做法，正是把管理咨询这项高价值、高智力的工作，过度商业化和庸俗化，实质上降低了咨询服务的业务价值创造（value creation）。
也不能说点子公司、产品公司做的事情不叫咨询，然而在我心目中，咨询的价值主张是“思考”，最有价值的咨询是“批判性思维作为服务”，critical thinking as a service。
记得多年前我从其他咨询公司回到摸记时，有位朋友对我说我的个人特质更适合在摸工作；我问为什么，对方在微信上发给我这张代表摸记传承、镌刻着摸记格言“Think”的照片，说我的精神气质跟Think很搭。Think作为摸记的公司格言（motto）曾经无处不在，无论是在公司墙上，还是镌刻在产品上；然而今天它似乎已经逐渐模糊在记忆里了，连以此命名的最骄傲的产品也卖给其他家，质量不可与当日而语：
Thought has been the father of every advance since time began.
— IBM创始人Thomas J. Watson
企业为什么要购买咨询？企业付钱给咨询顾问，是希望利用他们解决问题的专业能力，而不是购买现成的解决方案。咨询顾问不应该给客户直接提供并实施解决方案，而是提供结构化解决问题的方法：澄清问题、建立假设、研究方案、提出建议，所以从这个角度说，BLM、IPD、定位、阿米巴都不能叫咨询，只能叫最佳实践和解决方案。
批判性思维是现代社会的重要哲学方法论，它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式提问法”。古希腊哲学家、教育家苏格拉底说:“我不能教给任何人任何东西。我只能让他们思考。”古希腊的思想先贤们已经发现人类在认识自己、适应环境时，采用的方法肤浅、简单、粗暴，只有唤醒人类的理性思维，才能得到明智决定，直面人生终点。参见《批判性思维练习和中国式逻辑》
苏格拉底方法是并不向对方直接提供答案，而是提出富于启发性的问题，引导对方思考，即使对方回答错了也不直接纠正，而是继续提问，引导对方花时间独立思考，从而一步一步自己得出答案。回答启发式的问题，需要花时间、专心、全面地思考；在正常的状态下，人的大脑深陷于无知、偏见、自我设限、保守既得利益，只有通过批判性思维，大脑才能得以进化。
有意向购买咨询的企业正处于知识的弱势状态，缺乏自信决断，同时对于外部启发具有探索兴趣和适应反应性。咨询公司想要赚钱，有两个价值主张：一，利用企业老板的无知和恐惧，吸引他们对立竿见影的药的兴趣，给他们卖药，二，让企业老板放松情绪，着眼大局或者从不同的角度重新思考，引导他们深入思考去找寻疗法。
现代企业管理和管理咨询服务都是从欧美发源的，所以，大家会发现西方管理思想或者咨询方法论都是一种问题解决方法，例如早期的泰勒的科学管理、麦肯锡的金字塔方法，以及后来的GE精益六西格玛、丹纳赫的DBS业务体系等等，而并非一套面向具体运营的操作实践细则。然而，这些方法又恰恰是解决运营实际问题的，他们将批判性思维系统地嵌入到公司的文化和日常运营中。
批判性思维意味着拒绝人云亦云，只有付出与大众观念背道而驰的代价，才会带来丰厚的回报。社会上都传说华为化了几十亿咨询费，学习了BLM、DSTE、IPD、LTC这些绝世武功，成就了霸业，那现在满世界都是教华为的各路顾问，哪家学华为学成了？“华为能成华为，学华为学不成华为”的社会现象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华为成功的秘密并不是学习了BLM、DSTE，而是在学习和应用这些最佳实践时所秉持的批判性思维特质（参见我多年前写的《华为自己从来不说的领导力秘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要和中国实践相结合，成功的革命家不是把革命经典背得最熟的，而是在吃过最多的苦时，还能坚持深度思考的。
批判性思维要成为企业家的肌肉记忆，而咨询顾问就是站在旁边的那位拿教鞭、吹哨子的教练，而不是场边卖补药、卖饮料、卖运动衣球鞋的小贩。咨询过程对于买方和卖方都是思维的考验，他们不是在写中学生作业、拿个及格分，而是在复杂环境中评估模棱两可的问题。
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约翰·杜威是当代“批判性思维”的缔造者，如果说科学管理学家詹姆斯·泰勒首创了管理咨询的方法（参见《数字化和管理哲学 ｜ 中国企业为啥用不好ERP却信中台和阿米巴》），那么我认为约翰·杜威则奠定了管理咨询的哲学。杜威将批判性思维定义为：“暂停做出判断，其重要意义是在尝试提出解决方案前，询问、探究问题的本质。”
DSTE、IPD、OKR、阿米巴都只能算解决方案，学习、实践这些套路，顶多算是形而下的咨询，只有批判性思维才是咨询的形而上，这是我自己在中国这个行业里二十多年孜孜以求的管理咨询的价值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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